来源:粮油市场报
儿时在湖南农村老家过年,家家户户都要在大年三十这一天贴对联。那时全是各家各户上街买来红纸请村里老先生上门用毛笔书写好,再配上现买的年画、门彩,把农家小院装饰得喜庆祥和。
配图来自网络,下同
百节年为首。那时的农村,贫穷而快乐,对过年看得很重,对贴对联也同样看得很重。家里的正门、侧门,大门、小门,前门、后门,包括窗户、柱子,凡有对称的地方几乎都要贴上对联。不对称的地方也要贴上一张小红联,如楼梯上贴“步步升高”,粮仓上贴“五谷丰登”,牛栏猪圈边贴“六畜兴旺”……
从上学识字开始,我就慢慢喜欢读对联了。先是认真读自家的对联,欣赏年画里的人物。记得我家每年贴在大门上的对联总是“财从六合门中进,福自九重天上来”。当时还不完全能懂这两句话的意思,只知道“财”和“福”是最好的两个字,至于什么是“六合门”、什么是“九重天”,我是不懂的。但朦胧中认为,这可能是两句最吉利的话,不会有超过它们的了。
那时村里最有文化的老先生是我奶奶的哥哥,我称呼他为“舅爷爷”。他好像读过私塾,还会武功,我们都很尊敬他。每到过了小年之后,就是他最忙的时候了,各家各户都从镇上买回红纸请他写对联,他都一一答应,排好档期,如约登门书写。
轮到舅爷爷来我家写对联的时候,往往是我最开心的时候。只要他把一整张红纸“嗖”地往桌上一摊开,我就立马感觉到,年来了!
因为是亲戚,奶奶一定会张罗一桌好饭菜,我则帮着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。记得当时写对联的场景是这样的,奶奶提前收拾好八仙桌,洗好倒墨汁用的白瓷碗,把事先买回的红纸放在桌上候着。舅爷爷先把带来的墨汁倒进白瓷碗里,用温水把毛笔化开,用尺子量好门框的宽度后再用小刀把红纸裁好,按对联字数折好格子,再书写到红纸上。我在旁边帮助用手压住纸边。他只要写完第一个字,我常常就能说出整句话来。他问我怎么知道是这句话,我说去年也是这句,已经记住了。舅爷爷就夸我记性好。我则赞美他毛笔字写得好,比我的老师写得还好。这时,我能感觉到他一向严肃的脸上会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。
这句赞美长辈的话我是完全发自内心的,舅爷爷的毛笔字是真的写得好,饱满圆润而又刚劲俊秀,在一旁完整地观看他整个书写过程,是一次难得的艺术享受。
上到了小学五年级以后,大部分对联我都能认了,但意思不一定都明白。每次跟着大人到村里村外走家串户拜年,我总要先在主人家的门边把对联全看一遍,体会这些对联的妙处。村里很多和我同龄的小朋友从不看对联,都抢着吃糖果、放鞭炮去了。记得有一次课堂写作文,我把过年时看到过的一副好对联生搬硬套写进了习作里,语文老师特地在这段话下边划上了红线,旁边的批语是“引用得好!”从此,我就更爱读对联了。
上了初中,父母说我已算是读书人,要我自己学着写对联。我一口答应下来。先在报纸上用毛笔练了三天,等到长辈们都说“这字可以了”再正式写。第一次写对联时,我先从当年的《农家历》上选好要写的对联,凡是舅爷爷曾经写过的对联一律不选。选好后开始裁红纸,再按字数折好格子,就一副一副地接着书写,然后晾干收好。到大年三十贴出后,满屋红光,门窗和柱子上全是我那稚嫩丑陋的大字。我不以为耻,反以为荣,既为家里省了钱,又显摆了一回学问。
大年初一给长辈们拜完年后,长辈们要来回拜。当舅爷爷看到我写的对联后,赞不绝口,连说“后生可畏”。我高兴极了,更加喜欢学习对联所包含的传统文化,后来还专门读了一些对联撰写的入门书籍。正是在对联文化的滋养下,我爱上了文学,爱上了传统文化,上大学时坚定地选择了中文系。
多年以后,舅爷爷去世了,我们这一代人也参加工作了。大家都很忙,也不差钱,我们都不手写对联了,都到镇上把现成的印刷体对联和年货一并买回来,而且对联也贴得不像以前那样多了,窗户、柱子、后门、小门基本不贴,只贴大门和正门,感觉也不错,简朴而隆重。
印象中对联艺术最高光的时刻是2005年央视春晚。那届春晚把中国的对联文化光大到世界的舞台上,为全球观众奉上了一场对联艺术的饕餮盛宴。那届春晚,以各省级行政区突出特点为主要内容的对联大联欢,极大地激发了大家的家国情怀和爱国热情,让人至今难以忘怀。例如,内蒙古出上联:碧草毡房,春风马背牛羊壮;黑龙江对下联:苍松雪岭,沃野龙江豆谷香。把两个相邻省份最突出的特点对比展现得淋漓尽致,生动如画,让人一听就能牢牢记住。
当主持人要揭晓湖南湖北两省的对联时,我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。我的头脑在急速地运转,到底是什么?到底是什么?最终答案是,湖南出上联:八百里洞庭凭岳阳壮阔;湖北对下联:两千年赤壁览黄鹤风流。“真是好联啊!”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。
时光流转,对联仍强劲地活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壤里,我仍保持着过年读对联的习惯。慢慢地我发现,过去对联里千篇一律的句子出现得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更有时代感和个性化的语句。这个悄然的细微之变,其实反映的是对联里的“年”在变,中国人的生活品质在变。(原文刊登于2023年1月28日粮油市场报A04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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